软件园的咖啡店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进门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上面一排咖啡机和饮料机,可以随时制作各种饮料和咖啡。附近公司上班的人,傍午傍晚下了班,每每花十元钱,买一杯咖啡,——这是几年前的事,现在每杯要涨到三十块,——寻个座位坐着,热热的喝着,拿着手机或者拿出电脑连上wifi办公;倘肯多花二十元,便可以连晚饭也解决了。若是再多花点钱,那就能买到几样精致的小菜,但这些顾客,多是小白领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总监副总级的高管,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,要酒要菜,陪客户或朋友慢慢地坐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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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大三起,便在软件园的盖目咖啡店里当兼职打零工,店长说,我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那些公司高管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小白领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冲泡咖啡的全过程,杯子一定不能拿错,糖和奶一定要多放,糖包和奶包更甚至要多要几个最后带走,在这严重监督下,节约成本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店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当时推荐我来的人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点单这样的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心给记录客人的点单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店长是一副凶脸孔,客人也因为加班到这里来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独立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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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独立是在外面喝咖啡吃盖饭唯一的公司高管。听说公司算上他也就三个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手上充满着因为常年握游戏手柄的茧子;乱蓬蓬的的胡子。穿的虽然是西装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好久没洗过,更别提熨烫了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情怀,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又是做什么独立游戏的,所以大家伙便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独立。孔独立一到店,所有喝咖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独立,听说你们公司的电脑又让房东抄了啊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一杯拿铁,一份黄焖鸡”。说完从西装下面的口袋里摸出来五十块钱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是租了办公设备到期没还吧!”孔独立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租赁公司的人到你们公司搬设备。”孔独立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那是我们要扩招,要多租设备。。。再说了,我们。。。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还原游戏本质”,什么“游戏是艺术品”之类,引得大家都哄笑起来,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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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独立原来也是做网游出身的,也挣了一些钱,但是他总吵着游戏不能只为了玩家口袋里的钱。自作主张的更改了公司游戏的收费系统,终于被老板给开了。还赔偿了公司一大笔钱。后来因为这个原因也找不到工作。于是愈过愈穷,弄到房子都租不起了。幸而写得一手好代码,也懂游戏引擎。游戏的策划关卡数值都懂一些,便替人家做做外包兼职,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随便更改人家甲方的需求,把人家让他写的案子按照自己的想法改的面目全非。所以有时候做不到几天,人家就撤单不让他做了,如是几次,叫他兼职的人也没有了。孔独立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吃饭赊账拖欠房租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店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没有现钱,暂时记在涨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。
孔独立喝过几口咖啡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独立,你当真认识暴雪的老总?”孔独立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个赚钱的游戏都做不出来?”孔独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游戏哲学,存在主义之类,一点都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,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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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店长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店长见了孔独立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独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一些年龄偏小的实习生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玩过魔兽世界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玩过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尤格萨隆有几种难度?”我想,一个赚钱的游戏都做不出来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独立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吧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个经典的设定要记住,说不得以后进了游戏公司会用到的”我暗想我和游戏公司差着八竿子呢,而且我们国产的游戏哪有这么复杂的玩法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五种难度么?”孔独立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0灯尤格萨隆有三种打法你知道么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独立刚拿出他的iphone4,想打开视频给我看看,可惜太卡一时也没打开,再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孔独立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照常过日子。
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店长正在慢慢的结账,打开记账单,忽然说,“孔独立好几个月没有来了。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好长时间没有来了。一个喝咖啡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公司倒闭,拖欠工资,雇的那两个人差点打死他。”店长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那个样子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眼看着要上线的游戏,他又觉得有瑕疵,玩家会不买账,创意不够,回炉重做了。你说这不是没钱还烧的慌的么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是程序和美术不同意,再后来给投钱的同学朋友也都来要钱,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没钱还亲戚朋友,程序和美术押着人不让走,”“不让走?最终怎么解决的?”“解决?……谁晓得?许是逃了。”店长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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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秋过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一天的下午,没有一个顾客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一杯拿铁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睁眼一看店里并无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独立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,上面连羽绒服都没穿。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破旅行包;见了我,又说道,“一杯拿铁。”店长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独立么?你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!”孔独立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转给你。这一回是现钱,多放点糖。”店长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独立,你欠人家的工资发了么?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欠人家工资,怎么会躲起来这么久不见人?”孔独立低声说道,“老家有事,有事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店长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店长都笑了。我拿了咖啡,端出去,递到他手上。他从衣袋里摸出四十块钱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茧子,似是做什么力气活留下的。不一会,他喝完咖啡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拿出他的iphone4看起了国外的游戏新闻。。
自此以后,又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孔独立。到了年关,店长拿出记账单说,“孔独立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孔独立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我到现在终于再没有见过孔独立——大约孔独立的确离了游戏圈,去做别的事了。
-THE END-